时间:2019-3-5来源:本站原创作者:佚名

文丨贝西西

1

知了叫个不停,教室外的树叶在阳光下一闪一闪,反射的粼粼的光正好映得小郁眼睛睁不开。衬衫已有点微湿了,腋下黏黏的,真讨厌,小郁想。小郁巴望着下一场雨,好让她也喘口气,天太热了。

几何老师杨老头在黑板上画着各种辅助线,搭积木似的,以解决一道难题。小郁的眼睛却是只打战,她看到杨老头的衣服也湿了,但他看起来仿佛毫无知觉。有时,小郁天真地想,怎么这些老师都不像人一样,他们似乎不会被生活的困苦所折磨,丝毫不。杨老头衬衫里还穿着一个背心,腋下也有湿湿的一片,小地图般慢慢渗出来。小郁低下头,趴在桌上,向外望去,炽白的阳光这时正浓,仿佛这阳光可以扯出一丝丝白亮的线来,无数条,每一根线都是烫的,灼人的。拿本练习簿在底下悄悄地扇,总归可以凉快点,课自然是听不进去了,睡也睡不着,热得过火了,连昏昏欲睡都没有,只有更清醒的热。

抬眼望去,朱丹脑门上也出了一层汗,本身她就有极重的抬头纹,层层的汗在这抬头纹里积聚汇合,成了小小的溪,远望去是闪亮的几条线。感到有人看自己,朱丹回过头来,与小郁的目光对视,然后一笑,朱丹笑起来,整个脸都有点撮起来。接着,她也拿起一本书来,在底下扇着。

天闷得厉害,教室的空气是黏腻的,不知中午谁吃了糖三角,这么热的天,食堂竟然还会蒸糖三角。大约是糖汁滴在桌上,这会儿空气中飘浮着一丝甜味,还有谁的臭脚丫子味,一两只苍蝇在空中嗡嗡飞过,更是让人受不了。

杨老头讲了一会儿,终于也感觉到了疲倦,他走下讲台来,让大家自习。然后,他点一根烟,坐下,轻轻喘口气,喝一口大茶杯里的水,扫视了一下这帮学生。杨老头是年级里最年长的老师,是年级组长,戴个茶色眼镜,花白的大背头梳得一丝不茍。初三了,要用功啊,不然怎么办呢?他喃喃说道,也不知是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学生听。

一会儿,窗户透过一丝凉风,这丝凉风让教室里的人都一醒神,向外望去,天空飘过一片阴云来,看来,要下雨了。立刻,大家来了点精神。这时,下课铃响了,大家呼啦一下全部跑向外面,准备去透口气,只听到书被捅进桌肚传来咚咚的声音。

教室外,一部分同学冲向初中部的办公室中间,那里的花坛间有一个水龙头,另一部分同学冲向操场上的教师宿舍前,那里的一排树下也有两个水龙头,再不然就要跑去高中部那里了,太远了。花坛间的水龙头挤满了人,大多数是男生,将热气腾腾的头放在水龙头下冲一冲,然后从人缝里退出来,动物样地来回甩,甩得水花乱飞,然后意气风发地露出一张又黑又苦的笑脸来。冲了头,衬衫也湿了一大半,解开纽扣来,不敢解得太开了,被教导主任看见了又要说的,尽量解开到胸前第三颗纽扣那里露出一点比脸庞白得多的胸肌来,那胸肌上长着淡黄的茸毛。女生大多是来到水龙头底下,将衣袖挽得高高的,在水龙头底下冲一冲,洗把脸,有带手绢或纸巾的,浸湿了,然后也从人缝里退出来。洗了脸的女生眉毛都是一根一根的,眼睛不比刚刚上课时,有了一层水雾,显得娇柔,脸上还淌着水珠,就又拿湿的手帕去擦脖子,实在是太热了。过了一会儿,水池边人少了,几个男生便用手指捏住水龙头打起水仗来,这水仗打得酣畅,弄得自己和他人浑身浸湿,也落得开心。水池边的花坛里,不知什么花,直愣愣竖起一根,头顶上开出一朵憨厚的粉色花朵,有很多根,被这些男生用水不留神到了,也稍稍地弯下腰去。如果有女生在旁边,这水仗便要打得更长久一些,几个男生猴子样地在水池和花坛之间跳来跳去。

不一会儿,上课铃又响了,上操场那边的水龙头去的人也回来了,一样的身上湿了,一个个脑袋洗过后,刺猬似地竖着。

天空的云更密了一些,将太阳遮住了半个,看来这雨要下定了。教室里哗啦哗啦扇风的人更多了,这节课是历史,并不是主课,于是大家胆子大了一些,坐在最后面的高个子男生开始将本子拿出来扇,一条腿还放在了凳子上。历史老师是刚分来的大学生,也不在意这些,看这些学生大爷似的在最后一排扇风,只当没看见。这些学生有些真是个子长得比老师还要高的,顶着一个刺猬头,犯不着说他们。

不过一会儿,窗外的凉风更大了,吹进来,甚至带着一丝泥土的味道,从这风里已经嗅到了水气,肯定要下雨了。天迅速阴下来,一会儿连着教室都要暗下来了似的,从最后一排向前望去,那历史老师本就脸小,个子又低,这会儿只剩下个黑框眼镜了。日光灯被打开了,使这教室里莫名就有了一种惨淡的感觉。有的人趁着刚刚光线的阴暗,跑去与别人调换了坐位,坐在自己想要说话的人身边,开始说话。一会儿,风更大了,刮得窗户哐啷啷作响,接着就听得一声干雷的声音,大颗大颗的雨点终于落了下来,落在地上,都是一个个铜钱大的印儿,打得树叶也啵啵作响。从窗户飘进来的雨点,落在本子上,好大的一个水点,泼进来似的。雨声越来越紧,终于噼呖啪啦地下起来了,越下越大,放眼望去,外面是一片茫茫的水雾,大家齐声喘气,享受着等待已久的大雨。雨下得太急太紧,雨雾中不知是燕子还是什么鸟,箭一样,嗖一声,蹿进对面的屋檐下,再不见出来。

干燥的泥土被水暴淋后激起的土气弥漫在教室里,大家都直愣愣地看着窗外,地上的水哗哗地流,雨像一排大幕由近及远拉开。历史老师也和大家一样,直愣愣地看着这大雨,看了好一会儿,突然反应过来,笑道:这是看雨还是看书啊……大家这才哈哈一笑,象征性地翻开书来。

教室里终于不那么闷了,大家有了点精神,小郁写了张小纸条给朱丹:下午去我家!其实小郁大可以等下了课再说,可是她们就是喜欢玩这样的游戏。朱丹拆开来看了,点点头。

朱丹看看桌肚里,是刚刚课间啃了一口的青果,小郁给的。小郁总是爱吃这种果子,这里的人管这种果实叫青果,是还未成熟的苹果,果农为了保全好的果实,便将一些长得不太好的果子在未成熟时便打下来卖。青不溜湫,脆生生的,咬起来,酸得腮帮子直打哆嗦,虽是新鲜,却实在是让人受不了。不知小郁是怎么吃的,朱丹想想牙都酸。

铃声响时,大雨还在下,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大家站成一排都在房檐下看,渐渐地便有人冲进了雨里。小郁和朱丹等着,冲进雨里的大多是男生,反正忍受了大半天的闷热,就图个痛快。

人渐渐都走完了,小郁和朱丹对看了一眼,说,走吧。朱丹先冲进了雨雾里,对小郁说,你在这里等,我取自行车去。从车棚回来的朱丹已经湿透了,头发贴在脑门上,湿了的格子衬衫贴在身上,显出她丰厚的肩膀。

朱丹载着小郁在雨中艰难前行,路上的水像小河似的流着。小郁从后面抱着朱丹,感到朱丹的背一扭一扭,左右上下移动,突然想笑,有了点痒痒的感觉。奇怪的是,在雨中,湿透了,朱丹的身体还是热的,有源源的热量传来,小郁想,这真是个火人。

到小郁家时,朱丹将车子扔在院子里,两人一进屋子,地上立刻积起两滩水。进了小郁的房子,扔过来一个大的浴巾,两人擦干头发,找了几套衣服,朱丹都穿不进去,是的,她比小郁整整高出半个头去,又生得粗大。终于,小郁找到一件宽大的睡裙,总算可以让她先脱了衣服了。

朱丹迅速将自己扒光了,只留下个三角裤衩。小郁瞟一眼朱丹,背是浑圆的,她自己则瘦而弱小。朱丹穿上睡裙胸便显得平坦了,只有两个小小的尖。解放了,解放了,朱丹叫道。小郁知道,她是指脱掉胸罩了。朱丹发育得早,上面又有一个姐姐,早早有人照料,初一便带上胸罩了。朱丹倒是羡慕小郁这样瘦而玲珑,不用被束缚。小郁没有朱丹这样丰硕,最小的胸罩她还填不满呢。

换完衣服便开始找吃的,昨天的冷饭,用来做蛋炒饭。小郁在旁边剥葱,朱丹已经起锅倒油了。小郁母亲小学时便去世了,父亲是跑长途的,家里便终年只有小郁和哥哥两人,这段时间,哥哥小小年纪便交了女朋友,更是不着家了,偶尔回来,给小郁扔一袋吃的,或者留一些钱,也不知一天都在干什么。

两碗葱花蛋炒饭,还去巷子口买了几个烧饼,这是买给朱丹的,朱丹的饭量一直比小郁好,再有一瓶腐乳和一碟小泡椒,便是晚饭了。两人一边吃,一边商量后天的模拟考试,商量着怎么个坐法,两人好有个照应。小郁嘟着嘴:“我看几何我只能考四十分……”朱丹叫道:“四十分!四十分也不错了……你看黑板上那些乱七八糟的辅助钱,我看了都眼晕。”

饭吃完后,照例是小郁去洗碗。雨已经停了,两人搬两把躺椅上楼顶上待着去,屋里这会儿还是闷热的,等那闷劲儿散光了再下来。楼顶被大雨冲刷过后,清洁又凉爽。小郁抱半个西瓜上来,上面插一个勺子,让朱丹挖着吃。她自己又拿一个青果来啃,啃得喀哧喀哧的。朱丹就搞不清楚,这玩意儿有什么好吃的,含着一口西瓜嘟囔道:“你烦不烦,兔子似的,牙要倒了……”

天黑了,下过雨后的天空异常洁净,满天的星斗。朱丹摇着腿,抱着西瓜,露出大白腿来。小郁笑倒,下面有人呢,看到了,看到了。朱丹嘴一撇,看看去。小郁真是羡慕朱丹,她常常对自己的身体充满惶恐,不知该怎样面对这身体,总想藏起来,藏都不知如何去藏。

夜终于深下来了,屋里的热气也该散尽了,她们下楼来,打桶水,在屋里擦澡,小郁先帮朱丹擦,撩起睡裙,手伸进去,朱丹的背那么宽,小郁要左右来回地擦,一条淡黄的内裤都够不到朱丹的腰上,朱丹的背上还有淡金的汗毛,特别是内裤上方。小郁笑道:你这个野人!终于戳到朱丹的痛处了,她讪笑着,扭了扭背。小郁便擦着擦着突然一下拐到朱丹腋下去胳肢她,朱丹太奇怪了,看似什么也不在意的样子,一咯吱,完全是个小孩子,蜷成一团,在床上抖着笑。笑完了,也过来胳肢小郁的腰,两人闹作一团,差点踢翻了水桶。

躺在床上,拉灭了灯,黑暗中有一两只蚊子时有时无的嗡嗡声,竖起耳朵一细听又不知跑到哪里去了。突然,小郁在黑暗中说,朱丹,我们考一个高中吧,不要分开好不好,反正我俩学习都不好,也考不上重点高中。朱丹点点头。不一会儿,朱丹便睡着了,传来鼾声。小郁翻个身,碰到了朱丹的背,那背是烫的,也不知朱丹火气怎么这么大,小郁赶紧离得远些。明天得早起,她在黑暗中上了闹钟。

2

这个夏天真是难捱,考不完的试。就像一路要跳无数的障碍,无非是为了通过最后那个大的障碍。赶紧考完拉倒算了,是好是坏就这一遭了。小郁一边做着复习题,一边感慨。

突然闻到一股红烧肉的味道,哥回来了,在厨房做饭,还带着一个女孩子。这女孩子头发特黄,像个外国人似的,眼睛很大,猫一样,看人时定定的,闪着光。这女孩脸非常光洁,不像这个环境里的女孩子,又白,更显得一头黄发有点耀眼了,小郁看着这女孩子,心想,哥怎么拴得住这女孩子呢,就哥那一点定力都没有的样子?

安虎骑到椅子上,看那个女孩子把一碟红烧肉,一碟青菜蘑菇,一碟西红柿蛋放到桌上,紫菜汤是小郁端上来的。安虎高中毕业后没考上大学,就开始在外面混,这阵大约在爸爸一个朋友开的汽车修理厂里帮忙,时常衣上沾着油污,不过这倒也好,总归是学了一门手艺,原本爸爸是这么想的,可是安虎在那里并不安分,经常出去和街上的朋友鬼混,喝酒,打架。这些父亲并不知道,小郁知道。有一次晚上放学,小郁看到在华安街的拐角处,昏黄的灯光下,一伙人打架,旁边一辆自行车和三轮车翻倒在地,还有几瓶啤洒冒着白沫躺在街边。哥哥安虎光着上身,在路灯下,像某种兽类一样健硕,头发是板寸,眉毛一横,像两扇门楣似的。手里拎了个啤酒瓶子,拨开人群向一个靠在墙上的人走去,“哐”一声便砸向了那个人的脑袋,血慢慢流出来,安虎还在那人身上踹了几脚。夜空下,墙上有一只黑色的猫睁着诡异的眼睛看着哥,突然惊恐而轻灵地一跃,跳进黑暗……小郁远远看着这一切,一阵阵发抖。心想,等这次父亲回来,等着这次父亲回来,一定要告诉父亲,一定要。她总觉得再这么下去,有一天,她就见不到哥了。

安虎有时很怕安郁,很奇怪呵。安虎怕这个沉静瘦弱的妹妹,看你一眼,你仿佛什么事也藏不住一样。吃饭时,安虎和那个女孩子,一边吃一边耳语,也不知在说什么,总之两人高兴得不行,女孩子吃着吃着就突然扑哧一声笑出来,将筷子往碗上一搭,看着哥说话,哥好像将自己所有的趣事都掏出来了似的,歪着脑袋在那里不停地说,他看到这个女孩子喜欢,更是得意。

这女孩子做饭的手艺还行,烧得红烧肉蛮好吃的。安郁好久没吃过一顿像样的饭了,哥哥整天不在家,她都是凑合凑合算了,只是有时朱丹过来,两人一起还做点什么。米不好,有点糟,大约不做饭久了,这些米放的时间长了吧。吃完饭,安虎扔给小郁一些钱,便又要出去了。小郁都不知道哥哥什么时候在家,什么时候不在家,有时半夜听到门吱呀一声开了,她就知道那是哥哥回来了。哥回来的声音小郁很熟悉,那是缓慢的,小心的,先把钥匙插进去,转三圈,然后慢慢推开门,吱呀一声。小郁在自己的卧室里听得一清二楚,但第二天早上一起来,太阳明晃晃的,再去哥房子里一看,床上乱七八糟,换下的脏衣服,臭袜子扔在椅子上,人已经不见了。

安虎出门时,对小郁说:“晚上把门反锁好,窗户也都关好。说不定我晚上就回来了。”小郁在心里冷笑,说不定……安虎出去时在那女孩子腰上轻轻捏了一把,那个女孩子微微抿了一下嘴。这哥哥的心是完全野了,小郁想,就是不知这女孩子到底是不是他的女朋友。

她想着父亲早点回来,父亲回来这个家就能回到正轨了,父亲这会儿不知在哪里呢,长途一跑经常是一个月,两个月的。有时偶尔托人捎话回来,说是在某个地方卸货,再过一阵就回来了。多亏了有朱丹陪自己,朱丹住在六道巷子,离小郁家也不算远,经常不是朱丹过来,便是小郁上朱丹家去。小郁将哥哥换下的脏衣服洗了,晾到楼顶上去,有时,小郁觉得自从母亲走了以后,这个家就是她一个人的了,父母的房间她更是很少进去,那间房子的灰尘落了厚厚一层,她也懒得去擦。房间里有穿衣柜,衣柜上面有个镜子,不知为什么小郁总觉得她每次进那个房间,身影一晃,往那面穿衣镜里看去,是瘦弱的自己,再一望去,便仿佛看到有一双眼睛在看着她,像是母亲的眼睛似的。小郁就有点难过了,久了,便也不大愿意进那个房间。哥哥现在的样子,没着没落没人管,这些话她向谁说去?难道向一面镜子说?那不是母亲,小郁知道。

3

模拟考试考完了,大家终于松了口气。小郁在考试时给朱丹扔了一个小纸球过去,有了小郁的小纸球,朱丹的最后两道大题才得以解决,那些虚虚实实的线真是看得朱丹眼睛都疼了,不知为什么,朱丹的这种立体思维特别差。

朱丹今天穿一件开领的短袖,在领子那里翻出很大两片衣领来,衣服是荷绿色的,像两片大大的荷叶铺在胸前,她原本胸就大,这样一穿,几近招摇。小郁不停地扫一扫朱丹的胸,朱丹却丝毫没有感知。也奇怪,朱丹这样的女孩才初三就发育成这个样子,少女的胸原本是没有长成形的,都小三角似的,但朱丹却是丰满的,波涛似的。再看朱丹脸上的表情,完全一副不谙世事的孩子的表情,这身体仿佛是从不与朱丹商量的,自顾自地一天天壮大,不顾朱丹的心智与表情。一跑起来,浑圆的胸鼓鼓地动,头发是小小的雀尾巴,随着身体的波动也一跃一跃的。

小郁穿天蓝色的布裙,白色衬衫,一双圆头小黑皮鞋,已经很旧了,这是父亲有一次回家来买给她的,好几年只给她买过这么一双鞋,而且号码都不对,刚开始穿时小郁还要给鞋子前面塞两团碎布。小郁与朱丹走在一起,一个魁硕,一个瘦弱,成了一个鲜明的对比。其实朱丹平时穿衣不这样的,都是黑裤白衬衫,或者墨绿色与暗蓝衬衫,穿双黑色布鞋,20世纪90年代中期人们管这种鞋叫板鞋,男生女生都爱穿这种鞋。朱丹偶尔一穿特别女性化的衣服,便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就像这衣服就是与她不贴合,像是刚从别人身上扒下来套在她身上的一样。小郁知道,这是朱丹的姐姐给她的,完全不管能不能穿,就给她了。这个时期的孩子一个个都不知如何对待自己这日新月异的身体与面孔,只有一天惶恐地学来学去,不知道哪一种衣服适合自己穿,况且,就是真知道,又哪里来的经济条件去实现呢。

朱丹那两片大的荷叶领实在是太大了,和小郁一块儿走着,突然刮来一阵风,竟整个地掀起来,遮了朱丹的脸。领子一刮起来,下面便是朱丹高耸的胸,明明动作与表情还都是一个孩子似的,身体却出其不意地成人化了。小郁有时都替朱丹发愁了。心想,还好自己的身体没这么招人耳目。其实小郁的这些担心是多余的,朱丹自己丝毫没有这种感觉,她没小郁这么敏感,只是苦于每次晨跑或做体操,这高耸的胸部让她感到很大的负担,刚刚发育的身体总是一坠一坠的疼。

这个夏天,大家就都要毕业了,只剩下最后的中考了。小郁和朱丹是不太紧张的,只有班里学习好的一些学生,还有父母亲有各种关系的学生在紧张着,要么是要考重点中学,要么就是要通过各种关系调往别的高中。这所中学从来是名声比较差的,所以对自己的孩子还抱有一点希望的父母都想办法让自己的孩子上高中时离开这里。三十六中学,全市都闻名,最有名的混混都出在这个学校,不管是男生还是女生,出的混混最有名。小郁与朱丹的命运注定要升入这所中学的高中部再上三年,她们俩人的未来一清二楚,一眼就望到边了。总归学习也不是最差的,这个学校如果不收她们,又去收谁来上这所学校的高中呢?分数线就是定的再高,也没人来上这学校。

其实这种道理没人向学生讲过,但不知怎么回事儿,这些学生就像本就明白这个道理一样,谁也改变不了这个循环,最后,老师只能说这里的生源太差,学生却嘻嘻哈哈笑着。这笑无非是说,你们不教我们又能教谁呢,难不成这学校不办了不成?

打眼望去,初三年级组的一排教室,要毕业了,学生们太兴奋了,有一两个教室的门板都被卸掉了一块,天蓝色的门中间空出老大一块来,像掉了颗牙一样。但门还锁着,看着看着就让人有点啼笑皆非了,空那么大一块,人都可以爬进去,也不知还锁什么门。

4

朱丹回到家,先抱起桌上的凉瓶咕咚咚喝一通,然后将自己摔在床上。电风扇嗡嗡地吹着。朱丹一会儿就睡着了,她梦到姐姐回家来了,一回来就骂她,骂她懒,长着一身的膘,不知多干点家务活,整天就会睡。朱丹听着,低着头,装着无所谓的样子,其实她又何偿不急呢,可这身体就是不听她的,她有什么办法,就像蓬勃的海绵,迅速地充满活力地壮大。再说了,朱丹在梦里想,当年你上初中时的照片还不是胖乎乎的,却在这里说我。

想着想着,她就醒了。电风扇还在转着,她一摸脑门,已经睡了一层汗了。母亲在外面喊道:吃饭了……母亲有着轻微的眼病,可能是遗传下来的,治了几次,也没什么效果。眼睛看这个世界总觉得是蒙蒙的一片,对于朱丹这个女儿看起来,也是不甚明了的。西红柿鸡蛋面,还有一盘凉拌的黄瓜。父亲问朱丹考得怎么样,朱丹嘴里塞了一口面,道:还可以吧。父母很清楚这个女儿的学习状况,也明知她是要升到这个学校的高中部的,再混上三年,出来寻个出路去。

弟弟还没回家,说是同学聚会,中午不回家吃饭了。母亲专门将拌面的卤留下一半来,怕弟弟回头再没吃饱。这个儿子最上母亲的心,毕竟是快四十岁才得来的儿子。当时在这城乡结合地带,双女户的家庭是可以再生一个的。母亲终于铤而走险生下了这个儿子,当时还交了五千块钱的罚款,那五千块钱是把当时这个家里的老底都给掏干净了。交完罚款的第二个月,父亲便跑到朱家大哥那里去借钱了,日子太清苦了。这儿子来之不易,全家人都宝贝着这个儿子,连朱丹也是,弟弟只比朱丹小两岁,和朱丹一个学校,但却像是小了许多似的,朱丹常常要操心弟弟的行踪,替父母操心弟弟,一听到学校门口有人打架,就快速跑出去看看,弟弟有没有加入。

这个年纪也不知怎么回事,所有的孩子饭量都奇好,朱丹更是,常常发觉自己的胃像是一个城堡,不知道底在哪里,只有感觉吃饱了,没有感觉撑着的时候。朱丹吃了两碗面,一个烧饼,还洗了一根黄瓜咔嚓咔嚓地吃了,丝毫不觉得胃里有什么撑的。父亲看看这女儿,微微笑了一下。朱丹低下头来,她知道父亲这微微一笑里的用意,她吃得快比父亲都多了,再加上身体奇怪地仿佛一夜之间便像一粒珍珠米似的发起来了,很不好意思。

吃完饭,朱丹把碗筷收拾起来,去洗碗,在厨房看到了母亲给弟弟留的那一碗西红柿鸡蛋卤,里面全是鸡蛋,朱丹笑了,母亲在别的地方眼神不行,在这种地方却完全看不出眼神是有问题的。朱丹动作迅速地洗着碗,想着下午和小郁约好了要一起去游泳的,小郁还不会游泳,要朱丹教她。

太阳这会儿正毒,白晃晃的,父母亲吃完后便午睡去了,朱丹打开衣柜翻找自己的游泳衣。游泳衣是把布用无数的细小松紧带扎起来做成的,于是这游泳衣便莫名地像一团充满泡泡的花朵似的,握在手里是虚松的一把。当穿在身上时,圆圆的身体把那些泡泡撑平了,想来设计这种游泳衣的人是适合那时的情况的,这样的游泳衣穿在身上不会显得原形毕露,贴在身上。朱丹的泳衣是红色的,红底上面有着小白花,团成一团在衣柜的一个角落里待着。

朱丹穿了件黑色的大短袖,绿色的短裤,凉拖,姐姐上次回来戴的一顶大宽沿的草帽在家里,她戴上便出门了。太阳明晃晃的,一辆汽车过去便掀起一阵热浪来,吹得人要大口喘气。游泳池是一个研究所的内部游泳池,也对外开放,对外面价钱要比内部的人贵。内部的人一个夏天办一张卡就行了,而外面的人如若在那里游泳,一次要四角钱,后来涨到五角,涨到一块时,外面去那里游泳的人便很少了。

其实朱丹并不喜欢游泳,本来自己身体就长得丰硕,且游泳池里有许多人都认识,有同班的同学,还有同级的同学,太阳下,雪白或者黝黑的身体来回穿梭,朱丹本就生得白,一进游泳池,她自己都能感觉到有很多双眼睛在看着自己,她一步一步踏过去,那地是灼热的。朱丹总是希望快快把那段从更衣室里出来走向游泳池的路程走完,然后,将自己的身体置身于游泳池那温热的水里,掩埋起来。小郁总以为朱丹对自己的身体是不在意的,怎么会呢,她有什么办法。

远远看见小郁在门前等自己,小郁穿了件黄色的小裙子,上面有无数棕色的大蝴蝶在飞,抖来抖去的,看着更觉得热。手里还拿了两包冰冻果汁,滴滴答答地向下滴水。冰冻果汁是那个时代的饮料,是一种果汁水,用塑料密封了,然后全部冻成冰块出售。喝时,嘴将袋子咬个小口,然后吊在嘴上嘬着。那时候这个地方的孩子都喜欢喝这个,夏天每人手里都捏一包冰冻果汁。有质量好的,也有质量差的,质量好的贵一点,果汁还算浓郁,质量差的,如白糖水一般,有的喝到最后化光时,发出苦味来,非常寡淡。但孩子们是靠这个来消暑的,就是不好喝,拿块冰在手里也是好的。

两人买票进去,进了更衣室,穿上泳衣,这泳衣是去年的,朱丹今年胖了,把那红底白花的泳衣泡泡全给撑开了,几近于要平了。朱丹叫道,完了,这泳衣的松紧非要被我撑坏了不可,今天这泳游完了,这衣服也泡汤了。小郁与朱丹的泳衣是一样的,不过是蓝底白花。显然小郁的泡泡没撑开,也因为颜色在视觉上的错觉,更显两人是对比强烈的。

涉过一个小小的起到过滤作用的小水池,两人来到了游泳池里,她们还不敢在深水区里玩,只能在浅水区里玩。游泳池里熟人真是很多,三班的三个男生,一班的两个女生,还有四班的几个人,再还有,虽不是同级同班的,也是校友,常在学校里见的。这时,突然大家见了面都有点不好意思。看看对方,要么装着没看见,要么笑笑。

朱丹坐在泳池沿上,有班里调皮的男生这会儿与她们熟了,便突然出其不意地不知从哪里跑来,迅速将朱丹推进水池里。朱丹的落水真是声势浩大,激起了大片的水花。一会儿朱丹从水里冒出头来,头发横贴在脑门上,显得很奇怪,她重重喘了一口气,呛了水咳嗽着。将头发撩上去,然后嗔怪地瞪着那个男生,又生气又欢喜似的。

小郁在水里,这水被太阳晒了好几天,完全是温的,水里散发着消毒粉的气味。她们来得不巧,这泳池的水是一个星期换一次的,看来这水已好几天了,不像刚刚换的水,水是碧绿的,动起来也很有张力,身子在水里被水波卷着一荡一荡的,舒服极了。

一会儿,小郁从水里爬上来,爬上那个水泥台子,躺下来,在太阳下晒着,身下的水潺潺流着。身上的水迅速就被吸干了,过不了多大一会儿,身上便有了一点灼疼感,这太阳真是太厉害了,于是再跳到水里。

朱丹教小郁游泳,其实她自己也游得不太好,但是比小郁总是强一点的。在水里小郁非常兴奋,乖乖地按朱丹教给她的做,让她摆臂就摆臂,让她呼气就呼气。朱丹让小郁先练憋气,潜水。小郁很紧张,生怕在水里一头翻下去,一只手紧紧抓着朱丹的胳膊,朱丹笑了,说,这样,我和你一起潜下去,你要是翻下去了,我会救你的。

小郁潜到了水里,朱丹和小郁一起没入水底,在水下,朱丹看到小郁又惊又怕的表情,在微绿的水中。太阳这时正当中午,照得连水下都是微亮的,小郁蓝色起白花的泳衣在水下应着微绿的水,像团团水草。小郁的头发也漫开来,云雾一样,这时小郁苍白的脸在水下竟是透亮的,发出莹润的光来,瓷器一般。眼睫毛都看得清楚,一闪一闪,尖尖的鼻子在凝息着,脸上微微有着轻微的惊喜。小郁这时早已忘记了朱丹的存在,全身心都在她最初级的潜水学习中,朱丹在水下看着小郁,突然发现小郁完全像一个精灵一样美丽,她看着看着,呆了,伸出手摸了小郁的脸一下……

——节选自贝西西中篇小说《青果》

总编辑:李东

编辑:刘思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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